媽媽的家族是從中國東南沿海移居南洋的移民，自從媽媽的爺爺落腳北蘇門答臘省以來，到我這一輩已經是第四代了。說到世居南洋的華僑，大家腦海中多半會自動浮現起殖民地主式的優渥生活：住在偌大的洋房中，家事有家僕打理、出門有司機接送，金銀財寶會自動從棕梠樹上冒出來，富貴傳家、福澤綿長。

事實上，每個社會都會經歷一段遍地黃金淹腳目的經濟起飛期，這段日子也終究會隨著各種內外因素而逐漸告終。相較起印尼當地人民生性樂天單純，華人骨子裡就內建著的勤奮與未雨綢繆的思維，自然而然華人能在印尼社會中逐漸佔了經濟上的優勢。但是富裕的經營與維持是需要智慧的，可能還更需要運勢的加持。自從我有印象以來，外婆家大是大，也有鐘點女傭固定來半天洗衣打掃，但實際景況早就距離傳說中南洋僑民的富庶生活相去甚遠。尤其我在自己經濟獨立之後，多少也能感受到自己與同輩表親之間的價值觀差異：儘管我只是一名標準的台灣小資，凡事講究CP值，但我不需刻意維持最低程度的開銷，東西不用撿便宜的買。久而久之我逐漸意識到，在印尼，請人來家裡打掃這種情況並不代表財力的高低，而是一種當地普遍存在的一種生活方式，就跟我們追垃圾車、自己搭公車上班沒甚麼兩樣。

偏偏這個國家沒甚麼基礎建設也就算了，長年下來種族隔閡也因為財富落差造成的對立觀感，似乎也難以修補。當地華人發現獨自上街不安全，路邊搶劫的案例時有耳聞，因此大家都必須開車才敢出門，沒有車子就等於沒有行動能力。好在這幾年也出現了APP叫車/外送軟體，大家多了一些行動自由與彈性。但其實這種軟體只流行在年輕族群，老一輩的人還是無法操作。

現在的外婆家，只剩下未出嫁的姨媽一個人小姑獨處。基於前面說的種種限制，一個人住的她彷彿住在一個荒島上，一天三餐與所有民生所需物資只能仰賴舅舅每天按時空投給她。姨媽的龜毛與潔癖，是連我幾年才回去短短幾天的人都難以忍受的程度，自然舅舅一家人也不可能搬回去與她同住，然而他對這個姊姊該盡的照顧還是沒有少，十幾年下來風雨無阻，一天數次往返自己家與外婆家。除了照顧姊姊生活起居之外，祭祖、拜神、以及各種需要體力的粗重活也是靠舅舅打理。我幾年回來一次，看他頭髮變白的速度似乎比年長他好一輪的姨媽還快些，唯一不變的，是他清瘦的身影與背上總是一整大片的汗漬。

最近哈利與梅根脫離皇室的消息沸沸揚揚，比英國人還激動的，該屬加拿大人了，加拿大民眾不希望自己繳的稅金拿去負擔這兩人每年數百萬加元的維安費用。我相信哈利與梅根自然有萬般充足的理由支持自己這樣的決定，然而生而為人，又有哪個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的自由，並且對家族世世代代所傳承下來的責任切割？

我特別喜歡看英國影集《唐頓莊園》，影集描繪的是一個理想化的社會，貴族莊主日子豪奢卻也並非沒有煩惱，照顧鄉里人民是家族世代的責任，所謂的Royal Duty，是不管外在社會如何變遷，也無法卸下的職責與使命，鄉民仰賴莊主，也把自己的職業視為一種榮耀。影集演了六季，主人翁家裡遭逢各種大小事件，歷經各種掙扎、與時代衝擊的對抗，終究沒變的是每個人恰如其分的忠誠。故事多美好，收視率就多美好。箇中道理孔子早就用八個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說完了。

我看著舅舅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襯衫，耳邊傳來姨媽又不知為了哪條抹布擦過哪個杯子滔滔不絕地嫌棄別人的衛生習慣，突然很想拿哈利與梅根的新聞給舅舅看，告訴他最近國際上流行發表聲明與家族切割、放棄頭銜。人家貴為英國皇室的王子，這樣的行為反而得到了「護妻魔人」這樣帶著認可意味的標章，不知道舅舅除了天天聽著姨媽碎念，能夠獲得甚麼標章？